是张纯如在金陵的最后一站。
经历了幸存者的访谈、金陵图书馆的资料收录、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含泪走访,在离开金陵之前,她来了一趟牛首山。
秋栖霞,春牛首。
八月的牛首山尚未染上秋色,满山苍翠浸在琥珀色的斜阳里。
刘伊妃踩着青石台阶缓步而上,素色衬衫被山风鼓起温柔的弧度,裤脚沾着几星金陵图书馆带来出来的旧书尘。
她摘下口罩,露出被汗水浸润的瓷白面容,俏皮的马尾随着步履轻晃,发梢扫过脖颈时惊起细碎流光。
小姑娘心里微憾,这么美的景色,要是他也在、也能看到就好了。
山色入怀,她沿着野湖兜兜转转。
湖畔的芦苇荡漾成翡翠色的波浪,几只蜻蜓掠过水面,点开层层迭迭的金色涟漪。
刘伊妃蹲在栈桥边,指尖轻触睡莲叶上的水珠,凉意顺着腕骨爬上心尖。
远处古刹飞檐下的铜铃叮咚,惊起白鹭掠过她仰望的眉眼——这一瞬被山间清风拓印成诗。
她记起了张纯如手记里的只言片语,往深处走了走,想摘些草回去给她聊作抚慰。
起身时裤脚扫过丛野雏菊,刘伊妃俯身去扶那些摇晃的白色小伞,蓦然看见一座石碑半掩在丛后。
“先母曾文秀之墓”七个字蓦然撞入眼帘。
曾文秀?
记忆如湖面碎光般闪烁,这三个字瞬间惊得她指尖悬在碑前寸许!
刘伊妃怎么也不会忘记,路宽在水磨镇车祸后被送到华西医院,在病床上昏迷呓语时喊出的那三个名字。
曾文秀、刘伊妃、黄亦玫。
彼时因他大病初愈,小刘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,但也曾疑惑他怎么在梦里喊自己电影中的角色名。
可在这金陵的深山中,这个名字又一次如此突兀地映入眼帘!
是巧合吗?
小姑娘怔怔地和墓碑瓷砖照片上的温婉妇人隔世相望。
她梳着旧式波纹短发,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龄,额角碎发被风拂成温柔的弧度,月白色斜襟衫领口别着珍珠纽扣。
眼底流转着暖意,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,让人想起总为调皮孩童留门的母亲。
永远含着三分慈爱七分包容。
刘伊妃默然了半晌才自嘲式地“嘁”了声,中国人重名的也太多了吧?
不奇怪。
何况他是从小在茅山长大的孤儿,怎么会和百公里外的深山野湖边的墓碑扯上关系呢?
她顺带扫视了一眼,周边的杂草很少,应当是附近人家的亲属埋葬在此吧。
任凭再大的脑洞,刘伊妃也无法在两者间建立逻辑上的关联。
倒是可以回去跟他聊一聊这桩趣事,世界之大真的无巧不有呢。
既来之,则安之。
暮色渐起,山风裹挟着桂香拂过她的发梢,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。
刘伊妃将刚刚摘下的野蔷薇和雏菊分出了些,静静地摆在墓碑前,随即准备离开。
一连几日,这位为角色准备了几乎近一年的年轻女演员,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了整座金陵城。
挹江门墙根湿滑的青苔,中山码头呼啸的江风,清凉山脚下最后的安全区。
暮色里最后一班轮渡鸣笛起航,江鸥掠过中山码头残缺的“天下为公”标语,像历史长卷里未干的墨点。
明城墙下,当纤瘦身影被路灯拉长投射在斑驳弹孔墙上时,她突然驻足,模仿张纯如举起右手虚按墙面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褪去“神仙姐姐”的柔光滤镜,此刻的刘伊妃眼底沉淀着金陵城的厚重。
她知道,当明天开机的镜头对准自己额角新生的一根白发时,那便是最动人的妆造——
自己终于和1995年的张纯如融为一体。
2006年7月31号的晚上,文青少女刘伊妃在自己的博客上,为金陵体验之旅画上句号,写下了开拍前的最后一段博文:
原以为要演的是历史苦难,却在馄饨摊的烟火里懂了张纯如的执念。
那些惨痛的数字背后,是会在雨夜给邻居送伞的阿婆,是硬塞茶叶蛋的民工,是活在市井褶皱里的千万个具体的人。
表演不再是模仿某个动作和神态,而是把秦淮河的月光装进镜头,替那段不能言说的岁月开口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