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怪不到蒋克谦头上,他这表叔的做法,确实已经算是克而谦了。
朱翊钧收回视线,低头感慨道:“表叔的佛性,倒是比某些大和尚还深。”
蒋克谦欲言又止。
犹豫半晌后,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回道:“陛下,臣没有什么佛性,对百姓更没什么感同身受。”
“臣只是投陛下所好而已,陛下怜爱百姓,臣便爱屋及乌,不敢轻怠。”
“像太监姚忠、怀柔伯施光祖之流,不止不爱百姓,同样不忠君。”
“无君无民之辈,终究还是少数,也不成气候,陛下不必为了彼辈伤怀动怒。”
就差直接说一句快回去睡觉吧。
朱翊钧闻言不由失笑,却是并未接话。
一行人走到真武正殿门外,无视了一干侍卫,朱翊钧踩着台阶,缓步走进了大殿之中。
刚走进殿内,朱翊钧就是一怔。
他看着蒲团上跪坐的人影,轻声唤道:“王卿。”
王锡爵本是闭目祷告,听到声音下意识身子一抖。
片刻后,他才反应过来,从蒲团上站起身来,缓缓转过身行礼:“陛下。”
朱翊钧伸手示意他起身,忍不住笑了笑:“原来王卿亦未寝。”
王锡爵叹了一口气,语气复杂:“突然被陛下委以重任,今日又亲眼见得新政艰难,百姓困苦,一时思绪万千,难以入眠。”
他的难以入眠,跟皇帝的难以入眠也不太一样。
并非是忧思百姓而辗转反侧。
而是思索自己在吏部的位置上,乃至明年入阁时,究竟该如何施为,才能解决时弊。
朱翊钧陪了一口气,同样叹道:“哀民生之多艰兮,长太息以掩涕。”
说着,他随手接过一柱香,上前插在了香炉里。
真武大帝如今不仅是正祀,更被视为太祖皇帝的真身,谁来拜都受得起。
王锡爵见皇帝情绪不太好,联想到大半夜不眠,跑来上香,心中不免有所猜测。
他站在皇帝身后,不经意劝慰道:“陛下,民生固多艰,我等才更加不能懈怠。”
“当初前宋熙宁变法事败之时,主持新政的王安石在江宁著诗一首。”
“其中一句曰,愿为五陵轻薄儿,生在贞观开元时。斗鸡走犬过一生,天地安危两不知。”
复述完后,王锡爵还忍不住连啧三声,咂摸不止。
片刻后,他才继续说道:“陛下,时人多析这一句乃是王安石向往乃至逃避之情,然臣粗读此句时,只觉其中绝望思绪以及对宋神宗的怨怼,几乎铺面而来,淹没一切。”
“王安石既然知天地安危,却眼见新法毁废,岂直宋神宗乎?”
“臣些许浅见,斗胆说与陛下,还望陛下时时引以为鉴。”
民无能名曰神。
意为老百姓都找不到更好的词语夸赞了。
但在前人有了庙号之后,往往又会因为前人的作为,而为庙号增添新的含义。
而今的新法但凡半途而废,皇帝说不得也要跟宋神宗一般,讨一个“神”的庙号。
他是在劝诫皇帝,不要因所见险阻巨大而中途毁费。
王锡爵这番言语并不够委婉,甚至有些僭越,但朱翊钧知道这厮脾气,也并不与他计较。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卿一番苦心朕省得,但朕独独为度田之事忧怀,只是方才在床榻上时,不由思及白日见闻。”
“恍惚中,硕鼠啃噬之音不绝耳旁,生民哀嚎之声回荡脑海,朕这心中怒火,也越烧越旺。”
“奈何又无处发泄,只好出来散散心。”
结构性压迫,是无处发泄的。
这不是某一个人做得不对,是世道不对。
施光祖设卡收费,按律应该怎么判?没有罪,因为他不是土匪,他是勋贵。
别说勋贵了,但凡京城之外,随意找个“生员之父”,便可设卡拦截,收自耕农、佃户的过路费了,要是不小心收到路过的官吏身上,双方还得相视一笑,拱手称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。
百姓的负担?不值一提。
县衙吏员索贿收取进城费呢?这个按律倒是判得重,奈何真按这个由头去抓人,天下小吏得空九成九。
哪怕是京城这等动辄绯袍大员进出的地方,当初李贽进京时,同样会被守城小吏索贿。
这个时期所有遭受来自官府的不公,往往只会叹一声运气不好,甚至连百姓自己都这么觉得——在《水浒》也好,《金瓶梅》也罢,多能看见这种心态。
寺观放贷呢?那就没的说了。
人家不仅合法,甚至还合理。
倘若下诏不允许寺观放贷,当先闹起来的,反而是老百姓——没了借贷,荒年怎么办?官府么?没点关系,排队排到明年去吧。
面对没有罪魁祸首的结构性压迫,哪怕是皇帝也只能生闷气。
王锡爵闻言,突然醒悟过来。
他目光扫过皇帝身旁的锦衣卫和司礼监太监,犹豫片刻,开口道:“陛下,傍晚时,魏允贞已经将怀柔伯请去县衙了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:“朕知道。”
出巡顺天府,只是调研考察,看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