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(六十二)
晦明居东厢房的竹帘在暮色中被风卷起,裴昭望着博古架上那尊错金螭纹樽,记忆回到十四岁那年。
那时,江映雪偷偷拿了同样制式的酒樽给他盛亲手酿的梅子饮,少女梳着双螺髻,杏子红的裙裾轻扫过青石台阶,笑语嫣然地说等他弱冠之年,便要用它来装合卺酒。
四年前,他离京时,映雪红着眼眶将祖传的羊脂玉佩系在他的刀柄上,声声叮咛着等他回来。直至今日,那玉佩依旧妥帖地放在他怀中,可他身上的战袍,却早已染上了胡虏的鲜血。
竹帘忽地发出几声响动,他下意识地转身,腰间的弯刀不小心撞上案几,震得茶盏叮当直晃。
金镶玉步摇的流苏轻拂过眼前,随即而来的是那张与记忆中丝毫不差的面容,然而那双温婉可人的眼眸中,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如雾般的哀戚之色。十余载的朝夕相伴,江映雪甚至无需看清那张被风沙侵蚀的面庞,便已将他认出。那人转身时不自觉抚摸左手的动作,是当年为了护她,被恶犬咬伤后留下的习惯。
“阿………
江映雪沙哑着声音,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,身形晃动间险些跌倒在地,她忙伸手死死扶住门框,痴痴地望着眼前人,只见他衣袍颜色已然黯淡,领口磨损处,隐隐露出里衬那块玄铁护心镜。
这护心镜她再熟悉不过,那年他出征前,她熬了一整夜,精心绣了枚平安符塞进去。
裴昭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,猛地转过身去,腰间的雁翎刀重重撞在花梨木案上,震得青瓷胆瓶里的白梅花瓣如雪般簌簌落下。他闻到那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苏合香,只是如今这香气中,还混杂着他从边关带来的血锈气。
四年边关风沙,早已将他的嗓音磨砺得粗糙不堪,他涩声道:“姑娘,你认错人了。”
“你休想骗过我!你向来惯用左手擦刀,刀刃朝外两寸处,必定会有一道划痕。"江映雪颤声说着,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,不由分说地拽开他的衣领,她看着他前胸那道月牙形的伤痕,带着哭腔说道,“这是十二岁上元节那晚,你为了替我挡花灯烫伤留下的啊。”
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,砸落在他手背上,竟比漠北的雪还要滚烫,“你当初还说,要等我及笄,行三书六礼来娶我”“够了!"裴昭用力甩开她的手,袍角扬起,带着尘土的苦涩气息,“如今的裴昭不过是戍边罪臣之后,哪里还当得起镇国公府千金…“那你可当得起这个?"江映雪抬手一把扯开领口,露出颈间用红绳系着的半枚玉珏。羊脂白玉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那缺口处蜿蜒的纹路,与裴昭贴身戴着的另一半,恰好严丝合缝。
“这鸳鸯佩,是我十四岁生辰时亲手劈开的,你就这么戴着它,在寒关守了整整四载……“她的哽咽声与屋内弥漫的药香交织在一起,在屋梁间索绕不散,“如今,你竞连看我一眼都不敢了吗?”
裴昭蜷了蜷手指,转身将她抵在雕花榻扇上。他粗粝的掌心覆住她的眼睛,颤抖的唇落在她发间,低声而急促地说道:“边关战报是假的,裴家军两万人被困在雁门关,朝廷竞断了粮草……"他的喉结剧烈滚动,艰难地咽下即将溢出的呜咽,“我在回京的途中,遭遇了四次截杀……映雪,今时不同往日,忘了我吧江映雪早已泪流满面,她蓦地咬住他的虎口,咸腥的血气瞬间漫进口中。她一把扯落自己颈间的红绳,又摸索出裴昭佩戴的那一半,两枚玉珏在火光的映照下,组成一只完整的比翼鸟。
“那年你说裴家儿郎的命是拴在马鞍上的,我便把这鸳鸯佩浸过鹤顶红。”她将玉珏紧紧按在他心口,抽噎着说道,“要死,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。”廊下,清音不动声色地合上门,将室内的低语凝噎隔绝开来。她目光移向对面房檐下,山栀正认真地收晾晒的当归,眸中不禁涌上一阵酸涩,小丫头忙碌的身影也在泪光中变得模糊不清。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
夜色愈发浓重,晦明居的飞檐高高挑起一弯如钩新月。王令仪匆匆追了出来,一眼便看到清音站在院里的古柏树下,仰头望着一片漆黑的苍穹,裙裾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。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裴昭会来?“她几步上前,攥住清音冰凉的手腕,瞪大眼睛质问道,“促成有情人重逢,本是件积德的好事,可你呢?你和江三他话说到一半,她却猛地住了口,因为她看到清音的眼尾已骤然泛红。沉默半响,清音面色平静地抬起手,接住那片飘落的柏叶,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,柏叶的叶脉映照着她掌上凌乱的纹路。她想起那天,江辞冒雨前来,手里还捧着一包梅花酥,他的发梢挂着细密的水雾,却仍笑意盈盈地对她说:“趁热吃。”而彼时,她藏在袖中的手,正紧紧掐着东宫送来的密信,信上写着:“若不想裴昭死在京郊,三日后接旨"。
她眼前浮现出昨夜江辞在宅院外徘徊的身影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,还有她最后冷冰冰的那句“送客”,心口处猛然一阵钝痛。原来有些话,真的比灭门血仇还要难以启齿。“能入东宫是天大的福分,总好过在这庵堂里枯守。“她轻轻一笑,那笑容中似含着无尽的苦涩,她指尖松开,任由柏叶飘向脚下的潭水,“这段时日以来,我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