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5章夜明(一)
碧海青天夜夜心,碧海青天夜夜心……
贺珩反反复复地困在梦中。
一梦即沉,一沉即忘,昏聩如溺深水,不得喘息。他识海中的舒羽,早已化作不敢凝视的月光,然而那月影,偏夜夜化形入梦秋山寺的大火里,马车摇晃的帘隙间,沉船幽暗的波光下循环往复,永无止歇。
少女的身段是窈窕的,杀意是凛然的,可唯一相同的是……他永远看不清她的脸。
每当要看清时,那面容就像水中的月亮,轻轻一晃,便散成了抓不住的雾。一次次睁眼,红砖,绿瓦,满城的鸣咽在干燥的风里飘荡。他不过清醒一刹,便自暴自弃地阖眼,县衙厢房困住他的身,而他亲手筑起的心牢,将自己彻底囚禁。
…他再也没有舒羽了。
他应得的。
…那日沉船混战,他在混沌间窥见了她的真身。剑光如雪,她为他杀出一条血路。落水刹那,更是她一缕剑气渡来,护住他翻涌的心脉。
他自此便笃定了一一是她。从秋山寺起,刻入他魂魄、夜夜入画的那个人。那把短剑,那月下流光,那火中决绝的背影……他怎会错认?他欢喜得几乎要落泪,像个寻回失而复得珍宝的孩子。他不问她为何要躲着他,也不问她为何换了姓名、换了身份。他只知道,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那个人,终于就在眼前。更何况,她还有求于他…她不认,他也不急。只要她还在他身边,他以为时间终会成全。
…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动的事了。
可这狂喜,转眼成了最诛心的鸩酒。
他一想到沉船之中,那些女子的惊惶,那些为她而死、或生死未卜的人…客栈那夜,她转身离去时,他叫住了她。
他原本可以开口,告诉她所有他不忍启齿的猜测,可话到唇边,勇气却溃散一一
他终究没能说出沉船所见,没能说出那句“镇北王府"。他怕了。
怕她眼中冰冷的疏离,怕她剑锋未干的血迹,怕终有一日需与她拔剑相向。于是他选择了沉默,装作不知,甚至在她不辞而别时,可耻地感到了解脱。如今,这沉默成了永世的枷锁。
客栈里她转身时,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月光,已成了阴阳两隔。他以为还有时间。未曾想,那竞是永诀。
他本该告诉她!他本该救她!
这恐惧终于变成了沉重的悔恨。
世上,再无舒羽了。
…他应得的。
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迷迷糊糊里,他回想起那日王麟在他背后说起的:“三日之内,疫病若不除,阳城…”
这念头如惊雷炸响,瞬间劈开了沉溺的混沌。如果不除,阳城会怎么样?
他猛地睁开了眼。
哪怕已无脸再仰望她的月光,他也不能再做逃兵。再悔一次,他将一无所有。
这是第几日了?
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捶向那紧闭的、象征囚禁与逃避的门“王麟!开门!”
时间回到三日前。阳城客栈内。
第一日。
顾清澄抱着知知,在迷迷糊糊中醒来。
“知知,"她帮小姑娘梳洗打扮完成之后,按着她的肩膀,“你先出城。”“去城郊,找杜盼姐姐。”
“去找芝芝…”
知知揉着眼睛,打着哈欠:“不去找大哥哥吗?”顾清澄想了想,将她的羊角辫拆散,一边拆一边道:“不找了。”“昨天进城之前,和杜盼姐姐说过。”
“若今日辰时我未现身,她们便按计划先行撤离。”“啊?酥羽姐姐,那我们呢?”
顾清澄咬住一根发绳,手下麻利地辫着乌黑的发丝,一条油亮的麻花辫逐渐成型:“你去找杜盼,和芝芝们带大家走。”“酥羽姐姐不走吗?”
“我晚些和你们汇合。“顾清澄的语气平稳,带着安抚的力量。她快速打好辫尾,将发绳系紧,然后蹲下身,与知知平视:“《乾坤阵》里的五个阵法,你爷爷都教过你吧?”
知知用力点头,小脸上满是认真。
顾清澄想起昨夜研读的第三阵,心中已有了定夺。“出城之后,和芝芝她们把队伍改成流萤阵。”知知眨了眨眼,努力回忆:“流萤阵…是那个散开走的阵法吗?”“嗯。"顾清澄站起身,目光投向窗外熹微的天光,仿佛已看到前路的危机,“七十三人,绝不能挤作一堆走一条路,那是死局。”“按流萤阵分组,九队分道,惑敌于前,隐迹于野。”她盯着知知的眼睛,确保关键信息刻入她脑中:“你要分成九个小队,每队七到九人,让杜盼带一小队往东南跑,跑得显眼些,引开追兵。其他人分成三股,分别钻山沟、顺河走、混村落……“避开大路和集镇,专挑野地走。听见动静就藏,看见官兵就绕。”“三日之内,日落前,全员到涪州西南云山会合。”悉数交代完成后,她摸了摸知知的头顶,神色温柔:“走了。”“还有,今日之后,不许再提酥羽这个名字了。”知知咬了咬嘴唇,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,蹦蹦跳跳地离开了。小丫头不懂得分别,只记得爷爷说过一一好士兵要听话。“那姐姐要快点来!”
顾清